2005年6月22日,星期三(GSM+8 北京时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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争议声中的开颅戒毒术
《新民周刊》记者 杨江

  这是5月的最后一个下午,天气有些闷热,当记者几经周折找到杨勋在成都市金牛区金牛村的家时,他的妻子罗丹正和公婆坐在院子内,8个月的身孕令她的行动有些不便。
    为了调查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(简称“泸医附院”)的开颅戒毒手术,记者在一个星期内采访了16个曾在该院接受治疗的患者,杨勋是第6个。
    此前采访的5个瘾君子的父母曾一致反映,在做完开颅戒毒手术后,他们的孩子多次出现厌世自杀念头,有几位甚至多次付诸行动,所幸未能“如愿”。他们提到了杨勋,以此证明自己没有撒谎。
    杨勋,26岁,有8年吸毒史,去年10月1日,在泸医附院做完开颅戒毒手术后1个多月,他与罗丹结婚,4个月后,他在云南戒毒期间坠楼而亡。
    
  曙光展现
  23岁的罗丹对于丈夫的死神情悲戚,坐在公公杨大武身边沉默不语,而在此后的叙述中,杨大武的情绪颇为激动。
    我的家境在这一带算是比较丰实的,杨勋是我的独子,从小对他比较溺爱,的确疏于管理。这小子长得很帅气,8年前,他交了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朋友小雪,我没有料到她早就染上了毒瘾。
    后来,杨勋与小雪出走了一年多,回来后我发现他变了,他哭着说“她把我的青春给毁了”,却又不肯告诉我详情,后来他割腕自杀,我才知道这小子染上了毒瘾。
    小雪不久因为注射毒品过量死在湖北,这对杨勋打击很大,他开始戒毒,并被送去强制戒毒所多次,但根本不起作用。
    2002年4月,我狠下心送他去劳动教养,一年半后,杨勋出来了,认识了在酒店担任领班的罗丹,两个人谈起了恋爱。
    一直沉默的罗丹突然开口,她说,我知道他的过去,也知道吸过毒的人很难戒毒,但是我也知道他从劳教所出来后半年多没有再碰毒品。那时候他很自卑,很多人都远离他,我想我要是离开他,他就会彻底放弃自己了……
    本来早就准备把他们的婚事办了,但去年3月底,两人去买结婚用品时,杨勋身上的3000多元钱没了,在罗丹的追问下,他承认熬不过毒瘾,把钱偷偷买了毒品。
    婚事只好推迟,为了让他能和罗丹好好过日子,我开始找根治毒瘾的方法。2004年7月14日,我看到成都一家知名媒体报道说:某部门委托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进行的“脑立体定向治疗戒毒手术基础与临床”研究课题启动,成功为两名瘾君子摧毁了毒瘾。
    我们一家高兴得一夜没睡,报纸介绍,泸医附院的技术达到全国先进水平,手术戒毒成功率达到90%,而从事这项手术的神经外科主任、被称为西南手术戒毒第一人的陈礼刚博士也被介绍为拥有17年的临床经验。
    这么大的报纸,我想是不会骗人的吧!我是成都地区送孩子去手术的第一人。
    在看到报纸后的第二天我就赶到了泸州。我见到了泸医附院第一例接受开颅手术戒毒的患者赵学锋,他是6月27日做的手术,我问赵学锋还想不想毒品,他说不想了,但是我觉得他反应迟钝,脑子好像不太正常。陈礼刚就解释,赵因为是第一例,所以手术“打”了17个靶点,可能需要一两年恢复。
    陈礼刚要我放心,说一般人打七八个靶点就够了。我还见了第二例患者,姓汤,他打了14个靶点,也是免费的。
    我后来想跟踪这两个人,看他们是否复吸,但是陈礼刚多次表示不同意吸毒者家属互相联系,以免吸毒者互相联系,不能远离毒品,导致戒毒失败。
    后来杨勋出事了,我才打听到,赵学锋他们做完手术不久就都复吸了。
     
  术后巨变
    记者后来找到了赵学锋的妹妹赵兰,她证实了杨大武的叙述。她说:“6月27日做完手术后,三哥因为打了太多的靶点,人一直昏迷,医院也一直给他注射镇定剂。从神经科换到精神科,再转到康复科,直到7月31日,因为三哥差点从泸医附院大楼跳楼自杀,我就在陈礼刚同意下,把三哥接回了家,但是没有办出院手续。”
    赵兰说,赵学锋接受手术后,眼睛没有余光、反应迟钝、情绪时常失控,是非分辨能力也变得很差。“回来没几个月就复吸了,但是陈礼刚说我们不能再回医院了,要回就要付费治疗。”
    2004年8月9日上午,杨勋被剃光了头,躺到了手术台上。3个小时的开颅手术后,他回到了病房,杨勋自此换了一个人……
    做完手术后的杨勋非常兴奋,手舞足蹈,6个人都按不住他,他嘴里说着胡话:电钻钻我的头,钻得好响啊,钻得好焦臭啊,我觉得自己好英雄啊,陈教授(指陈礼刚)说我的螺丝上偏了,要重新上……
    我很担心,但是陈礼刚说没关系,一个小手术,几天就能出院。
    下午,他迷迷糊糊,医生给他测量体温,他突然醒了,还是手舞足蹈:螺丝上偏了,我的头好痛啊,吓死我啦,我不敢再吸毒啦……
    杨勋逐渐恢复了平静,寡于言语,8月16日,一家人满怀希望回成都,临行,杨勋特意给陈礼刚送去了一面锦旗,锦旗是陈礼刚要的,他跟患者暗示,是他主刀的,要给他荣誉。
    回来后不到一个星期,我发现他变了,经常头疼,每天都要洗两次头,使劲抠手术的地方,说螺丝上偏了。他说没了嗅觉,也没了味觉,情绪开始变得焦躁,总要往外跑,我怀疑他复吸了,但是一直没能现场抓到。为了他远离毒品,我就把他锁在家里,还特意焊了一个铁门。
    但他还是跑了出去,我以为是罗丹放他出去的,就在门上又加了一把锁,结果他又跑出去了,我这才发现他从房顶一个洗脸盆大小的气洞爬出去的,他像疯了一样,几次翻围墙,想跳楼,都被我发现了。
    罗丹也怀疑他吸毒了,但是婚期定在10月1日,不能再推了,请帖已经发出去了。事后我们听他说,他结婚前一天晚上做了准备,把毒品吸了一个饱。
    
    迈向毁灭
    罗丹接上话茬说,婚后第二天,杨勋就向她承认已经复吸,因为秘密被揭穿,杨勋开始公开吸毒,亲人们惊讶地发现他手术前只是吸食毒品,现在却改为了注射,而且量在不断增加,术前每天毒资消耗100多元,术后增加到了1000多元。
    与此同时,罗丹还发现杨勋的性欲开始急剧下降。杨大武于是又将儿子带到了泸州,反映手术失败,要求重做手术,陈礼刚回答,二次手术风险较大,需要半年后才能再做。杨大武说:“当时我们还谈了价格,陈礼刚说,手术费用可以优惠,这次只需要1万元。”而原来手术的费用是与打的“靶点”数有关的,底价1万,多打一个靶点费用增加1000元。
    但是未过多久,卫生部就紧急叫停了开颅戒毒手术,有关这一手术副作用的报道铺天盖地地出现,杨家开始忧心忡忡。
    我真正意识到这个手术失败了,因此送儿子去自愿戒毒所,第一次,还没到戒毒所,人就跑了;第二次交了钱,第二天就跑了,说手术戒毒都失败了,没有希望了。
    2005年1月9日,为了让杨勋换一个戒毒环境,不再接触毒友,我将杨勋送到了昆明我一个朋友家,用中药戒毒。但是1月14日,杨勋就坠楼了……
    杨勋火化后,我们在他的骨灰里发现了几个金属片,还有几个螺丝生锈了。这才明白他生前为什么一直喊头疼。
    杨勋的坟墓就安在家门口的一个小绿地里,没有碑文,紧挨着爷爷奶奶的坟墓,就在杨大武接受采访时,罗丹默默抱来了和杨勋结婚时的影集,那上面的杨勋光彩照人,看不出任何瘾君子的影子。
    罗丹低声自语:“要是我们不坚持去做这个手术,或许,就不会……”
    这番话被公公杨大武听到了,他有些愧疚,他保留着杨勋脑子里那几个生锈的螺丝,正在联系更多戒毒手术失败的家庭,准备向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讨公道。
    
  后续新闻
    重庆大渡口区的周颖,28岁,因为在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所做的开颅戒毒手术“失败”,她的情绪失控,于今年3月21日,从所在的居民楼四楼飞身跃下,幸运的是没有摔死,但造成了尾椎骨骨折。她告诉记者:
    “那一瞬,我就想着,我要是死了一定要穿红衣服,好变成厉鬼找我妈和那个医生报仇。
    跳楼后,一名素不相识的中年妇女一路问讯找到了我家,她说她儿子也是在泸医附院做的开颅戒毒手术,经常在家里莫名其妙摔东西,前一秒可能规规矩矩看电视,后一秒就可能把家里砸个稀巴烂,还时不时自残,割腕,用香烟烫自己。
    因为泸医附院专门交代患者之间不要互留电话号码,所以我一直以为就我一个人手术失败了。其实,就在我自杀前一天已经有6名与我相似的患者家属到泸医附院投诉手术失败,要求给个说法。
    过了一个星期,来自四川各地和重庆的9个手术失败的患者家庭,包括我父亲又相约去了泸州交涉,但医院就是不承认手术失败。”
       
  [新闻背景]
  何谓开颅戒毒术
    开颅戒毒术实则是一项舶来术,最先由俄罗斯科学家发明,利用医疗设备,确定脑内毒品渴求区“毒瘾”位置,将高温细针插入脑内,损毁毒品心瘾“渴求区”。
    2000年,开颅戒毒手术在广州亮相,引来一片“奇迹”的惊呼,2004年这一手术被推至高潮,众多吸毒者将其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    截至去年11月2日,卫生部紧急叫停此项手术时,全国已实施手术500多例,超过全球其他国家历年累计的300多例。广东、湖南、四川等10多个省市进展如火如荼,有吸毒者的家属甚至跑到医院跪在地上哭求医生做手术。
    卫生部有关人士在叫停时表示,脑科手术戒毒原是作为临床医学研究立项的,在研究未取得有效成果之前,将其作为临床服务项目向患者提供是不道德的,也是不负责任的。
    事实上,此前,这一技术在发源地俄罗斯,因为受到患者“手术无效并有副作用”的控告而被中止,至今未能解禁。
    或许,开颅戒毒术真能成为人们战胜“毒魔”的法宝,但在此项技术成熟之前,面对生命,更需要一份慎重。
    (文中人物为化名)